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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夢華:大宋一聲遙遠的歎息(5)

2022-07-11 10:39:36新京報書評周刊

叫賣聲之所以是城市的聲音,正因為它不僅唱遍喜慶繁華,也訴盡悲苦涼薄。張耒的北鄰就住著一個賣餅的小孩,每天五更天,天光未明,他便要踏著夜色上街叫賣,無論寒暑,日日如此。在一個寒冬清晨,張耒聽著鄰家小孩在瑟瑟寒風中聲聲叫賣,不由鼻酸:

城頭月落霜如雪,樓頭五更聲欲絕。

捧盤出戶歌一聲,市樓東西人未行。

北風吹衣射我餅,不憂衣單憂餅冷。

業無高卑誌當堅,男兒有求安得閑。

這隻是這座城市中的千萬芸芸眾生,為了討生活發出的一點微不足道的聲音罷了。而他們內心的欲念,一如這叫賣聲一樣微不足道的欲念,就是在這座被他們的市聲合唱點綴的窮盡繁華的夢城東京裏,有立足的一席之地,有裹身的一布之衣,有不會被饑寒疾病猝然驚醒的一場好夢,有夢醒後依然可以在這座繁華夢城生存下去的那一點點不能也不敢磨滅的希望。

東京夢華:大宋一聲遙遠的歎息

驚醒:美夢遭遇噩夢

夢總會醒。人總認為夢境不由自主,難以改變。就像詩詞中所寫的那樣“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縱使知道身在夢中,也隻能踏著夢鋪就好的前路,一步一步,直到走向醒來的那一刻。夢是如此難以把握,而現實卻觸目可見,觸手可及,因此,現實或許是可以自主,可以改變的。

但如果現實真的可以改變,那自己又為何隻能在夢中去追憶數十年前的繁華太平景象呢?

孟元老沒有給出一個答案,或許是不願,也或許是不知,更或許是對他來說,這個問題從未閃現在他的腦海裏。他隻知道一件事:那個繁華之夢已經不複存在了,而他,以及千千萬萬生活在這座繁華夢城中的人,是被鐵馬刀兵、血氣戰叫,生生從夢中驚醒的。唯一能確定的是,他似乎不大願意談論夢醒的過程,在《夢華錄》中,他隻是一語帶過:

“一旦兵火,靖康丙午之明年,出京南來。”

靖康丙午之明年,1127年,金兵攻陷東京汴梁,北宋覆亡。盡管孟元老並未述及他在這一年東京的遭際,但是有太多的史料可以讓後世窺見他被驚醒時所麵對的一切。

那年開年的時候,下了一場暴雪,冰冷徹骨,似乎天地鬼神也離棄這座在阿諛文人的筆下神靈倍加垂青的帝都。城內百姓饑困,而城外金兵攻打城池,晝夜不息。1127年1月9日,金軍乘大雪攻城,攻城器械運抵城下,如魚鱗般擺開工事,發起猛攻。守衛汴梁的宋朝士兵,本已衣襟單薄,饑餓難耐,卻依然抱定守護家園的決心拚死作戰,他們成功地推倒了三座敵軍攻城的對樓,縱火焚敵。

但就在雙方鏖戰激烈之時,城門卻忽然開啟。但見一群衣著錦繡、狀如天神的隊伍衝了出來,這支號為“神兵”的軍隊由7777人組成,在領頭郭京的帶領下,或扮六丁力士,或稱北鬥神將,或作天官大將——在過去圍城的一個月裏,這支神兵是唯一飽食酒肉之徒,而他們在金兵前的表現,也證實了其不愧是一群酒囊飯袋。剛一接陣,便落荒而逃,自稱可以作法退敵的神兵頭領郭京,也趁亂潰逃無蹤——金軍趁勢登上城牆,城門洞開,東京城就這樣陷落了。

對後世來說,這是場令人啼笑皆非的鬧劇。但對1127年初身陷圍城中的東京百姓來說,這卻是驚醒前的殘酷噩夢。不必描述更多慘狀,隻需記錄物價就足夠了:“自城破後,物價大貴,米升三百,豬肉一斤六貫,羊肉一斤八貫,牛馬肉至二萬,亦無得者”“人食水藻、椿槐葉,道饉,骼無餘胔”——最後這四個字尤為觸目驚心,這意味著人為了活命,割食餓殍的屍體。曾記錄下東京叫賣饊子小販軼事的莊綽,也是這場浩劫的幸存者之一,他寫道“人肉之價,賤於犬豕,肥壯者一枚不過十五千”。

《骷髏幻戲圖》局部,象征死亡的骷髏用牽線傀儡吸引小孩兒奔向死亡。

《骷髏幻戲圖》局部,象征死亡的骷髏用牽線傀儡吸引小孩兒奔向死亡。

孟元老沒有寫下這些殘酷的內容——雖然他必然親身經曆了這一切。但有的往事可以成為不願醒來的華胥美夢,有的往事卻隻堪成為不堪回首的驚覺噩夢。在他的《夢華錄》,劫火、饑荒與死亡沒有一席之地。在他的夢裏,州橋夜市上小吃物品永遠是如此繁盛而便宜,“當街水飯、爊肉、幹脯。王樓前貛兒、野狐、肉脯、雞。梅家鹿家鵝鴨雞兔、肚肺鱔魚、包子雞皮、腰腎雞碎,毎個不過十五文”。

孟元老固然隻將記憶中的繁華太平景象揀選出來,訴諸筆墨。但許是無心,也許是有意,那些如金屑銀泥般的字裏行間中,仔細咂摸,卻仍能咀嚼出讓人眉頭一皺的沙礫。他對禦街的記憶就是一個典型的例證。禦街,顧名思義,是皇宮正門宣德門前那條寬廣的大道,是天子出宮巡幸時鑾輿儀仗所走的禦道。但這條禦道在過去,並非隻允許皇帝一人獨占行走,禦街兩旁的禦廊,“舊許市人買賣於其間”,但宋徽宗政和年間卻突然下令,禁止平民百姓在禦廊上做買賣,不僅如此,禦街上還“各安立黑漆杈子,路心又安朱漆杈子兩行,中心禦道,不得人馬行往,行人皆在廊下朱杈子之外”。

宋人《春遊晚歸圖》,圖中兩排紅色交叉的長排路障,即“朱漆杈子”。

宋人《春遊晚歸圖》,圖中兩排紅色交叉的長排路障,即“朱漆杈子”。

昔日君王與百姓共享的禦街,如今卻將百姓生硬地逐斥在外,成為徽宗皇帝君王獨享的禦道。孟元老隻是平靜地記錄下了這一變化,並未加以任何評論。反倒是提及那些阻隔百姓進入禦街的杈子“裏有磚石甃砌禦溝水兩道,宣和間盡植蓮荷,近岸植桃、李、梨、杏,雜花相間”,孟元老對這一改造似乎頗為讚賞,“春夏之間,望之如繡”。

望之如繡的蓮荷花樹,取代了喧嚷交易的升鬥百姓。對這座都城來說,市容確實得到了美化,但對仰仗小本生意的百姓來說,他們卻失去了養家糊口的處所。比起一座繁華帝都的宏偉壯麗,幾百個小攤小販的生計似乎無關宏旨,但一座城市的繁華,並不在於那些奇花異草、金殿華廈,而是係於萬千生活於斯的百姓——他們才是這座城市真正的活力所在。是他們胼手胝足搭建自己家園的同時構建了這座城市的骨架,是他們日複一日奔走勞作的辛勞汗水,湧動著這座城市的血脈,也是他們的所知所感所見所聞,賦予了這座城市以知覺和感觸,是萬千百姓心底對生活的欲念,成就了這座城市的心靈和希望。

萬千欲念晝夜輪轉,造就了這座繁華如夢的欲念之城。一個半世紀前,當周世宗決心重新書寫東京汴梁的曆史時,詔書中“聽民隨便築室”一語,證明這位五代亂世崛起的罕見明君,對這個道理了然於心。他沒有將私欲淩駕萬千百姓之上。同樣,當宋太祖決定以嚴令禁絕劫掠市肆犒賞軍隊的五代政變惡習時,他也明白,東京百姓的生計,決不能成為自己黃袍加身的代價。

但一個半世紀後,自詡“天下一人”的宋徽宗,卻反其道而行之,將一己之欲當作是東京汴梁,乃至整個天下的欲念。這位篤信道教的皇帝,不會不知道“聖人常無心,以百姓心為心”,隻是這句道教始祖老子的箴言,卻被他完全顛倒,他或許真誠地相信,他的心聲就代表了百姓的心聲,而他的一己欲念,就等同於萬千百姓的欲念。他期望美化皇宮門前的禦街栽種蓮荷花樹,那麼原本在那裏買賣謀生的百姓就必須心甘情願地為之讓路。

孟元老未必能感受到這件小事背後見微知著之意,就像他隻寫下了城市中的繁華太平盛景,卻沒有描述這座城市中隨處可見的流民乞丐。

《清明上河圖》中正在向行人乞討的乞丐。

《清明上河圖》中正在向行人乞討的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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