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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館、妓院、公廁:2000年前龐貝人的公共生活與煙火日常(2)

2022-07-29 11:03:56新京報

品簫女王

距阿瑪蘭特斯酒館七條街,在城牆附近的一條陰暗的小道上,目光犀利的旁觀者隻要一溜達就會發現,對於究竟選誰還有完全不同的建議。有人在街上塗鴉,拚寫錯誤自然很常見,如“Isadorumaed/optimuscunlincet”。譯文大致如下:“懇請賜票伊薩多羅斯為行政官/此人口交功夫一流。”一看即知這是對此人的明捧暗諷。或許伊薩多羅斯會對這樣的捧殺感到些許自豪,但羅馬人一般認為隻有奴隸和女性才會做這種卑賤的事。不過這種諷刺性的競選布告並不罕見,龐貝到處可見與性事有關的塗鴉和繪畫。18世紀和19世紀,考古學家在發掘這座城市時,對大量精致房屋牆壁上的春宮圖和公共廣場、商店門口甚至人行道上毫不遮掩的展示陽具的畫作大為震驚。生殖之神普裏阿普斯和他超大的陽具並不是隻出現在“維蒂之家”一處,隻不過是他們家的作品特別令人難忘而已。普裏阿普斯的圖像在龐貝十分受歡迎。這座城市既作為考古學瑰寶而知名,也因其黃色圖像而名揚海外。

然而,所有這些陽具圖片其實也是龐貝之所以成為考古學瑰寶的部分原因。對現代西方人來說,它們或許是基督教興起之前的羅馬文化與之後的文化間文化分裂的最極端例證。龐貝人一看到維蒂兄弟的普裏阿普斯畫作就會心領神會,知道那是表明他們已然發家致富的調皮方式。陽具形狀的風鈴和雕刻被看作幸運的象征,許多店家都有這樣的展示,就像今天許多商家櫥窗裏都有可愛的招財貓一樣。古羅馬對這種陽具圖像並不太忌諱,也不認為性與性器官是言談禁忌,這與後來的基督教世界完全不同。雖然在20世紀晚期和21世紀初期,人們對待性的態度已經有了改變,但在龐貝和附近赫庫蘭尼姆發現的性物件還是被放在了那不勒斯國家考古博物館一個特殊的“秘密展櫃”區。在那裏,好奇的曆史專業的學生可以觀看一個盛滿泥塑陽具的盒子,也可以欣賞帶腳、帶翅膀、自己還帶著陽具的男根(不錯,因為好運不嫌多,故而陽具自己也有陽具)。另外,還有不少神明與各種動物和人交媾的優美雕塑。

許多遊客就是衝著這段被禁忌的曆史而特意參觀龐貝城中一個叫“母狼穴”的妓院的。這座看起來很普通的三角形的二層建築就在阿瑪蘭特斯店麵附近富饒街的路口。母狼穴在2000年前很可能就像今天一樣聲名遠播,隻是理由不同。如今,曾在學校裏被迫學拉丁文的遊客被這樣一個想法所刺激:當年塑造我們文化的偉人也會在牆上滿是春宮圖、有著炕的房間裏尋歡作樂。而在阿瑪蘭特斯生活的時代,在華盛頓大學考古學家薩拉·萊文—理查森所說的“專門的妓院”,嫖娼算得上是一種特殊娛樂。她之所以用“專門的”來形容這個妓院就是為了強調它是一家“專賣店”。好色的羅馬人幾乎在所有娛樂場所都能嫖娼,一般來說,妓女都在酒館或別墅內店鋪的房間裏做交易。也有人在比較繁華的論壇區等地拉生意。一個專門用於性交易的場所—就像一家飯店隻兜售巧克力食品一樣—是比較罕見的。因此這家店可謂非比尋常。也許這就是考古學家在古羅馬世界迄今隻找到龐貝“母狼穴”這一家開設目的明確的妓院的原因。

我前往母狼穴參觀的那一天,人數就數這裏最多。不斷有遊客從街上的前門魚貫而入,匆匆穿過一條兩邊都是帶炕單間的過道後,很快又從另一扇門拐入另一條街。在能講意大利語、日語和英語的導遊的帶領下,他們觀看門框上端的春宮圖:男男女女成群嬉戲,姿勢各異。這些春宮圖看起來有點兒像是成人網站首頁的實體店版。我在成長過程中對網上的淫穢圖片有一定的熟悉程度,關於壁畫中半裸露人物出現在到處是枕頭的床上的模糊形象,我認為還算收斂。雖然今天此處相當透氣敞亮,但當年生意興隆的時代,許多房間必定又擠又暗。

從事性工作的有不少自由民,但也有被迫幹這一行當的奴隸。不過,萊文—理查森還是發現了在母狼穴工作的婦女的經曆並不像《使女的故事》描寫的那麼水深火熱。許多人對自己的工作還感到相當自豪。她花了好幾年的時間研究城裏的這家的“專賣店”,尋找有關雇員的線索。結果在淫穢的塗鴉中間找到了答案,正如那張有關“口交”的惡搞競選海報能提供信息一樣。雖然長期以來人們都相信母狼穴裏多處塗鴉乃男人所為,但萊文—理查森指出其中也有不少塗鴉出自女性之手。許多龐貝的女性是識字的,識字的奴隸可以幫助主人家記賬,“特倫修斯·尼奧之家”女主人的畫像就是一例。起碼有幾位性工作者肯定識字,因為她發現了一位自稱是女性的塗鴉人。母狼穴牆上有這麼一句話—“fututasumhic”,大意是“我(女性)在這裏與人交媾”。

還有一些塗鴉則是關於女人吹噓自己的性功夫的。好幾個女人還以“品簫人”或“品簫女王”自居。特別值得玩味的是一句寫在妓院走廊上的話—“穆爾蒂斯·費拉特裏斯”(Murtis·Felatris)。字體工整,中間還帶一個點,是在模仿“論壇”牆上有一定地位的男性的名字和頭銜的書寫方式。穆爾蒂斯這位品簫女王寫自己的名字的時候就像寫一位羅馬總督的名字一樣,把妓女這樣的邊緣人物抬到了總督的高度。還有女性自稱“fututrix”,意味著性事中的主動方。這樣自稱的女性並不是隻想像穆爾蒂斯那樣用一個政治名號開玩笑,她們還表達了自己想扮演一個占據主導地位的社會角色的想法。羅馬文化對房事的主動方和被動方有強烈區分;被動方,一如婦女、奴隸,地位較低。一個女人如果自稱“fututrix”,她就是主動方,她的顧客就是從屬於她的被動方。

我從進出母狼穴的人流中走出來,進入一間有矮炕的小房間。公元70年左右,這裏應該堆放著許多毯子、枕頭,屋裏有燈,牆上滿是新鮮的壁畫,宣示著這裏的客人與主人家一樣都是精英。越過富人的著作,看向陰暗的街道和奴隸的住處,我們發現這是一個自下而上把僵硬的羅馬社會角色重新洗牌的社會。像阿瑪蘭特斯和維蒂兄弟這樣的前奴隸後來獲得了財富與影響力,像朱莉婭·費利克斯這樣的婦女已經有了財產權,像穆爾蒂斯這樣的性工作者的名字幾千年都不會被人遺忘,而她的顧客的名字卻早已灰飛煙滅。

盡管研究人員在龐貝挖掘已有兩個世紀之久,但直到最近才有人了解穆爾蒂斯和阿瑪蘭特斯所生活的世界。這一方麵是因為數據考古學為我們探討非精英人物的生活提供了新方式,另一方麵也與我們研究曆史的方法存在根本問題有關。雖然19世紀和20世紀的人都珍惜龐貝,多次回來進行進一步的挖掘,但他們也想忘卻龐貝的某一部分文化。他們看到生殖器雕塑或淫穢塗鴉時,就把這些東西都鎖在“秘密展櫃”區,因為他們很難跳出自己的基督徒價值觀,用古羅馬人的眼光來看待這些文物。直到2000年,那不勒斯國家考古博物館的“秘密展櫃”才向公眾開放。羅馬人當年的性觀念與西方現代人的感性認知大相徑庭,令現代人幾乎無法理解。過去幾個世紀,那不勒斯國家考古博物館館長把作為幸運符的陽具當作色情物品來對待,曆史學家也不認為妓女是值得研究的對象。

可是不去理解這一部分的羅馬文化,他們無法全麵理解像龐貝這樣的地方的社會結構—這裏的隱私也十分公開。

《BBC: 龐培古城的存亡》劇照。

《BBC: 龐培古城的存亡》劇照。

羅馬的如廁禮數

我隻是隨便瞥了幾眼論壇的拱門和基座。我要找的是這個政治精英眼中的神聖廳堂東北角一個不起眼的小房間。終於找到了,是高牆上端遠高於視平線之處的一扇窗暴露了這個房間的位置。但見裏麵挨著牆有一排滿是泥土和雜草的槽。這就是龐貝城裏少有的幾間公共廁所之一,它的設計非常紮眼,就像在商店門旁看到一個裸露的陽具繪圖一樣讓人覺得不協調。今天我們已經很難判定當年這個廁所的具體形狀了,但可以肯定的是,當年它是一個陰暗密閉的地方,從那一扇高窗排放難聞的氣味。布蘭迪斯大學古典學教授奧爾加·科洛斯基—奧斯特羅夫曾對龐貝的下水道係統做過深入研究並發表了文章,在她的協助下我終於有了一個大概了解。挨著牆有一條水流不斷的深溝,溝中的汙水直通城市的汙水管道。沿牆有幾塊凸出來的石塊,上麵原來是有一條長凳的,長凳上等距離切出好幾個U形口,供政壇先賢們撩起托加長袍方便。“每個座位約相隔30厘米,”科洛斯基—奧斯特羅夫告訴我,“這是當時的標準尺寸。除非你很胖,否則是不會跟旁邊的人大腿碰大腿的。”

不過,當時的公廁並沒有今天廁所都有的隱私隔斷。人們幾乎就是挨個兒坐著。至於如何使用廁紙,個人的空間就更有限了。當論壇訪客辦完大事—這些公廁基本上都隻供男性使用—他就拿起一頭帶著海綿的長棍,在腳下淺池的流水中將其沾濕,然後通過座位下麵的一個圓洞用它來擦屁股。不論是公共廁所還是私人廁所,海綿棍都是公用的。

其實,真要了解一個自認為文明的社會,往往要從它最亂最髒的地方才能挖掘出真相。從論壇的廁所來看,羅馬的道德模範們顯然並不像基督徒那樣堅持人們必須遮擋住身體部位或掩蓋身體的生理活動。他們關心的是要對人們如何在城市空間裏流動有所控製。正如科洛斯基—奧斯特羅夫所說,論壇的廁所與害羞無關。“我確信許多羅馬人都是在街上、巷弄和城牆外麵方便的,”她說,“我們在城市邊緣的牆上看到‘禁止在此大小便’的塗鴉,如果根本沒有人這麼做自然就不會有這樣的警告。”她說,公廁的建造是為了約束人們的不文明行為。“羅馬精英之所以在此處設立了公廁就是因為不願意在論壇地麵上看到有人的糞便。他們對街道不關心,但希望光鮮亮麗的論壇是一片淨土。可以說這是他們的空間管理辦法,等於是告訴所有人,‘要辦事得上那兒去’。”

我與龐貝專家交談越多,就越能聽到他們說起羅馬人如何想要對空間進行“管理”。從街道到小酒館,每一個公共區域都有一係列正式和非正式的規則要遵守。甚至在母狼穴,其中的塗鴉也反映了這是一個十分在乎性交姿勢社會意義的社會。

《BBC: 龐培古城的存亡》劇照,圖為龐貝研究專家,古典學家瑪麗·比爾德。

《BBC: 龐培古城的存亡》劇照,圖為龐貝研究專家,古典學家瑪麗·比爾德。

羅馬人的自我與城市內居民的實體組織之間有一種象征性的聯係。與正處於與土地建立情感和政治糾纏初期的恰塔霍裕克居民不同,羅馬城市居民出生在一個距遊牧生活已有數千年之遙的定居生活的世界。隨著時間的推移,在恰塔霍裕克人家中所進行的各種手工製作及其他活動都已經向外擴展,形成了城市裏的 

公共場所:麵包店、漂洗店、墳場、神廟、珠寶店、雕塑店、繪畫店、小酒館,還有廁所。城市與其說是住房的聚集處,不如說是光鮮奪目、複雜的公共空間的聚集處。人們的住所基本上也是開放的,前廳麵街,是接待商業夥伴和賓客的所在。這一趨勢因中階層人士將住房改成商住兩用空間而加劇,進一步模糊了商業生活與私人生活之間的界限。或者可以說,羅馬人與土地的糾纏就表現在他們將城市劃分成專門的公共區域上,有專門用於從事性工作和方便的地方,有娛樂的地方,有可從事政治活動的地方,有洗澡的地方,每個地方各有其用。在這些空間流動來往,是作為龐貝人生活的一種方式。

如果我們退幾步用廣角鏡頭來看,同樣的概念或許也適用於整個羅馬帝國。每個城市都各有專職,在這個環抱地中海全域的廣大文明古國中發揮著自己的作用。龐貝是一座尋歡作樂的、以美景美食著稱的城市。它是雄偉的權力中心羅馬城的繼女,淘氣但又得寵。當它因天災而毀於一旦後,其所造成的曆史創傷遠遠超過了數千條性命的喪失。公共空間被摧毀,羅馬帝國的部分身份認同也隨之而毀。因此,羅馬對維蘇威火山爆發的反應也與我們在恰塔霍裕克所見的逐漸的、長時間的疏遠不同。沒有人決定拋棄龐貝城。對人們來說,它葬身於灼熱的火山灰之下是幾乎無法忍受的損失,許多幸存者迅速趕往其他城市重建自己的生活,並致力於再造他們失去的公共空間的新版本。

原文作者/安娜麗·紐伊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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