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中華看點

分成兩半的嚴複:被誤解的“天演”,被銘記的“富強”

2022-06-23 10:00:31新京報書評周刊

狂風起於漂萍之末,變革也常常潛伏在日常瑣細之中,即使是最敏感的人,也未必能洞察先機。1911年9月28日,中國曆史上並非至關重要的一天。對嚴複來說,也同樣如此。在這一天的日記中,他一如往常一樣簡單寫道:“到禁衛軍公所,定國樂。”

國樂即是國歌。盡管國歌不過是19世紀的新發明,乃是民族國家用以製造國族共同體而創造的諸多政治符號之一,但到20世紀初,國歌儼然已經被世界列國公認為國家必不可少的象征之一。

遺憾的是,與德法等國節奏鏗鏘的國歌相比,中國卻從未頒布過正式的國歌。被當做國歌在外交儀式上使用的國調或是國樂,唯有曾紀澤在1883年創造的“聖天子,奄有神州,聲威震五洲”的《華祝歌》。這首國樂的旋律太過舒緩,以至於被一位外國公使在聽過之後,評論為“聲音嘽喛,令人易倦”——這還是最好的狀況,有些大清外交官根本不知道《華祝歌》的存在,因此,在一次覲見荷蘭國王時,樂隊竟然演奏了一首描述女兒埋怨母親不給討丈夫的北京民間小調《媽媽好糊塗》。

直到1910年5月,國歌的製定才被正式提上朝廷日程,又過了14個月之後,禮、學兩部才會同軍谘處、陸軍部、海軍部奉旨擬定編製國樂辦法。其中,對國樂的旋律已經明確定性“竊以為我國朝會燕餐所用樂章典麗矞皇,允宜奉為楷則”——朝廷並不期望創新,隻願在沿襲舊日傳統的基礎上小修小補。因此,當這一任務加諸嚴複頭上時,他似乎也對此興趣缺缺。盡管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完全可以藉此榮膺中國國歌創始人之名。但嚴複最終提交的國歌歌詞佶屈聱牙,引經據典,字句之間彌漫著一股故紙堆特有的氣味:

“鞏金甌,承天幬,民物欣鳧藻,喜同袍,清時幸遭。真熙皞,帝國蒼穹保,天高高,海滔滔。”

如果不加以解說,相信大清帝國的絕大多數臣民即使一字一句地聽完全部歌詞,也不會明了個中含義。他們不會知道自己在這首國歌裏被比喻為一群在水藻中嬉戲的鴨子,對趕上如此清平盛世感恩戴德,載歌載舞。一如他們不會知道,就在嚴複製定歌詞的同時,在距離京師一千公裏外的武昌,一群年輕的革命黨人也在製定計劃,而這個計劃的目的,恰恰是要徹底傾覆嚴複在歌詞中極盡頌揚的那個承天庇佑、金甌永固的大清帝國。

《國樂樂章》,出自郭則沄《侯官郭氏家集彙刻》。

《國樂樂章》,出自郭則沄《侯官郭氏家集彙刻》。

12天後,10月10日,嚴複在日記中寫下了四個大字:

“武昌失守”。

這一年,嚴複已屆耳順之年。回顧過去五十九個歲月,他已看遍時世變相。1853年,嚴複出生那年,太平天國的戰火縱橫東南半壁江山,他的家鄉閩省福州,雖然僥幸未遭戰禍,但烽煙波及,官府趁機聚斂,依然引起市麵騷動。他或許也對1860年英法聯軍入侵北京,皇帝北逃的劇變有所感知,在之後的成長歲月中,他會意識到發生在童年時代的這場戰爭,對這個國家造成了怎樣的衝擊。

正是英法聯軍自海上入侵,讓朝廷中的有識之士意識到海防的重要性。福州作為最早被開辟為通商口岸的城市,自然首當其衝。嚴複14歲時以第一名被馬江船政學堂錄取,由此踏上西學之路,因此遊曆英倫歐陸。32歲時,中法福州海戰爆發,嚴複雖然身在天津,卻得悉家鄉慘烈戰況。42歲時,甲午戰爭爆發,清廷一敗塗地。三年後,戊戌政變,六名年輕的維新黨人在菜市口被梟首示眾。1900年的庚子國變,嚴複第一次切身感受到戰火迫在眉睫,在天津陷落前夕倉皇出逃。

雖然經曆如此多危殆時刻,外敵憑陵、內亂叢生,這個衰朽的老大帝國一次次搖搖欲傾,卻又在狂風巨浪的震蕩後奇跡般地一次次脫困幸存。恍若真如嚴複在歌詞中所描述的那樣“真熙皞,帝國蒼穹保,天高高,海滔滔”。因此,嚴複似乎沒有理由不相信,他作為國民所生活、熟悉,作為臣子所供職、侍奉的大清帝國依然能挺過這次危機

然而,這一次,事態的發展卻出乎他的意料。他不會想到自己所編製的這首國歌,會成為曆史上最短命的國歌。他所謳歌的金甌永固、承天幬護的大清帝國竟會就此傾覆,他自己也將麵對分成兩半的命運。

本文出自《新京報·書評周刊》6月17日專題《分成兩半的嚴複》的B04-B05版。

變革:山雨欲來

“華風之敝,八字盡之:始於作偽,終於無恥!”

這般激憤之辭的作者,應該不會想到,16年後,自己會將身處的這個時代描述為“民物欣鳧藻,喜同袍,清時幸遭”。1895年5月1日,當43歲的嚴複在《直報》上刊發長論《救亡決論》時,心中想必認為斯時斯地,已經處於亡國邊緣。13天前,中日《馬關條約》簽訂,割地賠款,一係列恥辱如皮鞭般抽打在心頭,而這般國恥,在嚴複看來,早在數月前的戰時,就已注定這般慘痛的結局。

《擊毀倭艦圖》,在中方當時的報道中,甲午海戰是以日軍船毀人亡,大清勝利大捷告終的。

《擊毀倭艦圖》,在中方當時的報道中,甲午海戰是以日軍船毀人亡,大清勝利大捷告終的。

1894年9月,在北洋水師與日軍艦隊尚在黃海鏖戰之時,身為北洋水師學堂總辦的嚴複,就在給丁憂在家同鄉官員陳寶琛的信中慨歎道“近者時局滋不可問”,在分析了北洋水師一係列致命謬誤之後,他描述當下時局“千古荒亡,如一丘之貉;外則政以賄成,各立門戶,羌無一人為四千年中國之所,以為中國道地者。仆燕巢幕上,正不知何以自謀。滄海橫流一萍梗,隻能聽其飄蕩而已。”

環顧朝堂之上,情勢更是一片紛亂,在11月8日寫給長子嚴璩的信中,嚴複談及甲午戰況,憂心忡忡。然而他並非僅止慨歎,而是搜獲導致如此境地的罪魁禍首,而且他認為自己已經找到禍源所在:

“中國今日之事,正坐平日學問之非,與士大夫心術之壞。由今之道,無變今之俗,雖管、葛複生,亦無能為力也。”

當1895年到來時,嚴複似乎對周遭一切心灰意冷。早在五年前赴天津就任北洋水師學堂總辦時,他就抱怨自己與北方官場格格不入,禦寒衣物家私皆支絀不堪。在寫給柏兄嚴觀濤的信中,他表示自己“擬二三年後,堂功告成,便當瀝求上憲,許我還鄉”。而這一年的年初,辭官還鄉的念頭再次浮出腦海,自己供職的北洋艦隊的潰敗,更給了自己告退的理由。

1895年的嚴複。

1895年的嚴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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