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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洲古代史上最令人興奮的希臘化時代是什麼樣的?(2)

2022-08-22 15:43:47新京報

“希臘化”時代?

古代、中世紀、近代早期;弗拉維羅馬、都鐸英格蘭、“光輝三十年”;古風時代、古典時代、希臘化時代。曆史“分期”是一種鈍器,但是如果沒有分期,我們根本無法談論往昔。今天人們通常把古代希臘史分為四個時期:古風時代(約前800年至前500年)、古典時代(前500年至前323年)、希臘化時代(前323年至前30年)和羅馬帝國時代(前30年—粗略地說—至公元284年)。

像古代史上的大多數時代一樣(“青銅時代”“公元前5世紀”“古代晚期”),“希臘化”的概念也是現代的發明。這個詞本身實際上源自《聖經》“使徒行傳”的一個段落,耶穌的猶太追隨者被劃分為“說希臘語的”和“說希伯來語的”,這兩個詞語大概隻是指他們選擇所說的語言(希臘語或希伯來語)。現代早期的《聖經》學者認為,猶太人的希臘語使用了一種特殊的希臘方言,即“希臘化語”,這在《新約》和《七十子聖經》裏的希臘語中得到了體現。

德國學者約翰· 古斯塔夫· 德羅伊森(1808—1884)最早使用了“希臘化”這一術語,所指的不僅僅是一種希臘方言,而是地中海文明中的一個完整時代,這一時代開始於公元前4世紀晚期(前334年至前323年)亞曆山大大帝對亞洲的征服。在亞曆山大征服的時代,德羅伊森寫道:

東西方的融合已經到了瓜熟蒂落的時候,接下來雙方很快都出現了發酵與轉變。公眾生活的新覺醒導致了前所未有的新發展,無論是在國家層麵、知識領域,還是在商業、藝術、宗教、道德層麵都是如此。讓我們用“希臘化”這一詞語來描述這個新的世界曆史概念。希臘文化在主宰東方世界生活的同時,也豐富了它,從而創造了希臘化,在這種文化中,亞洲和希臘的異教—實際上是全部古代本身—注定達到頂峰。

對德羅伊森來說,這種東西方雜交的最終結果是基督教本身。亞曆山大對東方的征服—希臘化世界的整部曆史—在基督教信仰上達到了頂峰,這是一種典型的“希臘化”宗教,誕生於希臘精神與東方精神的融合。幸運的是,德羅伊森的著作並非完全充斥著這種模糊不清的神秘主義:他那龐大的、沒有完成的《希臘化史》,在極大程度上是一部涉及公元前323年至前222年間的嚴肅政治史。

無論好與壞,德羅伊森這個術語變得流行了。在當今,“希臘化”這一詞語不僅用來指曆史時期(希臘化時代),而且用來指地理區域(希臘化世界)。此外,這一術語也被用來指代所有符合這一區域、這一時期典型特征的文化現象,諸如希臘化王朝、希臘化詩歌、希臘化雕塑、希臘化宗教等。

通常來說,希臘化世界處於北緯25度至45度之間歐亞非大陸西部相對狹窄的溫帶地區,從西麵的亞得裏亞海和利比亞到東部的喜馬拉雅山—大致說來,這些土地是亞曆山大大帝在公元前323年殞命時所統治的地區。這個地區包括整個地中海東部地區、黑海、埃及和黎凡特、美索不達米亞、伊朗高原以及接近興都庫什北麵和南麵的土地。從公元前4世紀到公元前1世紀,所有這些地區要麼是說希臘語的地區,要麼是由說希臘語的王朝統治著的地區。曆史學家有時會提到希臘化的迦太基、希臘化的阿拉伯,甚至希臘化的印度,目的在於凸顯這些邊遠地區和“核心”希臘化世界之間的文化聯係;不過,大多數人認為,希臘化愛爾蘭或希臘化中國這種概念是有悖常理的。

伴隨亞曆山大征服而來的希臘文化的“全球化”

現代有關希臘化時代的曆史著作大多數開始於公元前323年,即亞曆山大大帝去世時開始的,結束於公元前30年,即屋大維把托勒密埃及並入羅馬帝國的那一年。起點很明顯。亞曆山大在公元前334年至前323年間對阿契美尼德波斯帝國快速的、暴力的、戲劇般的征服是極其重要的地緣政治事件,建立了馬其頓人對幅員遼闊的西亞地區的統治。伴隨亞曆山大征服而來的希臘文化的“全球化”,或許是“希臘化”時代區別於早期希臘曆史各個時期最好的理由。

在這個時期末,事情就沒有那麼清楚了。那些位於歐洲、非洲和亞洲的馬其頓的主要繼業者王國,在西部麵臨羅馬的擴張,東部麵臨帕提亞的擴張,最終都土崩瓦解了,但是這一過程非常冗長且較為混亂。馬其頓本身早在公元前146年就成為羅馬的一個行省,但埃及的托勒密王朝則一直延續到公元前30年,一些小的希臘化國家(比如東克裏米亞的博斯普魯斯王國)在羅馬帝國時期仍然存在了很長一段時間。因此坦率地說,希臘化晚期的當代曆史研究有點混亂。公元前146年以後的馬其頓史通常被當作羅馬史的一部分來處理,盡管在大多數方麵,“早期羅馬帝國的馬其頓”與亞洲的晚期希臘化王國之間的共同點,要多於與羅馬帝國的西班牙。

就如我們預期的那樣,“希臘化文化”是一個極其模糊的概念。德羅伊森此處“融合”的觀念仍舊煥發著幽靈般的影響。可以肯定的是,希臘化時代是希臘語民族向埃及、亞洲大規模移民的時代,希臘語、希臘生活方式、希臘城邦製度也廣泛地傳播到被亞曆山大所征服的非希臘語地區。不過,我們是以希臘人與非希臘人之間的文化融合為特點來看待希臘化,還是以殖民主義和種族隔離為特點來看待希臘化,這仍然是一個激烈爭論的問題。

我們可以說一個“統一的”希臘化世界嗎?與公元前5世紀或公元前4世紀的任何王國相比,塞琉古、安提柯、托勒密和阿塔利德王權彼此之間擁有更多的共同點;羅馬帝國的東部行省實際上不同於先前這裏的希臘化王國,盡管並沒有你所認為的那麼不同。從希臘到恒河流域處處都留下了獨特的新藝術風格(個性化的肖像、現實主義題材、“希臘化時代的巴洛克風格”)的痕跡,新的“東方”崇拜(諸如埃及神祇伊西斯和塞拉皮斯崇拜)在希臘語世界也非常流行。

這就是說,我們不應該讓“希臘化”這個概念製約我們。但要想對這一概念進行有意義的歸納概括是困難的,比如說希臘化家庭或希臘化經濟,更不用說希臘化美學或與眾不同的希臘化“世界觀”。不過,確實很容易把一個人為的共同體強加在希臘化世界,隻要武斷地把那些不符合我們先入之見的所謂希臘化世界“真實狀況”的民族和文化排斥在外。公元前3世紀西西裏的希臘城市在這個時期的大多數曆史中並不受重視(太靠西了),帕提亞諸王也是如此(太伊朗了),青銅時代的歐洲各個民族同樣如此(太野蠻了)。寫於公元前200年左右的傳道書,也並沒有被當作希臘化時代的文獻來看待(太猶太了);用拉丁語模仿希臘史詩的恩尼烏斯的《編年紀》也是如此,作者所用的語言是南意大利的奧斯坎方言(太羅馬了)。大體來說,希臘化世界就是我們自己定義的。

我們對古代世界有關希臘化王朝的敘事史了解得並不多

有關希臘化世界的書籍大多數一開頭就抱怨這一時期文獻的狀況。這是無病呻吟。幾乎就所有標準而言,我們對希臘化曆史的了解要遠遠超過古風時代或古典時代的希臘世界。

我們對古代世界有關希臘化王朝的敘事史了解得並不多,這是事實。西西裏的狄奧多羅斯的《曆史叢書》第18—20卷記述了公元前323年至前302年間的亞曆山大帝國的分裂,傳記作家普魯塔克(約45—120)《希臘羅馬名人傳》中的幾位早期的希臘化時代人物傳記則進一步補充了相關內容。公元前220年至前145年間羅馬興起為世界霸權的過程,是由麥加羅波利斯的波裏比阿(約前200—前118)的卷帙浩繁的40卷本曆史描述的。

波裏比阿的著作隻有前五卷完整地保存下來,不過很多遺失的部分可以在李維的《羅馬史》第31—45卷中重新構建,李維的著作大量使用了波裏比阿的那些遺失的敘事。眾所周知,希臘化時代的猶太人曆史是豐富的,而且有與特定事件相關的細節:“馬加比一書”“馬加比二書”(《聖經新約外傳》的部分內容)提供了一個有關公元前160年代猶太人起義反抗塞琉古統治的扣人心弦的同時代敘事,約瑟夫斯的《猶太古史》(1世紀)第11—12卷是有關希臘化時代猶太教的主要信息來源。

公元前3世紀的政治史和軍事史是巨大的知識空白,因為這方麵可靠且連續的敘事沒有存留下來。公元前3世紀的“核心”曆史敘事在很大程度上仍舊是極其不清晰的:公元前280/279年,在安條克一世和托勒密二世之間是否發生了一場“敘利亞繼承戰爭”;我們並不知道科斯戰役是發生在公元前262年還是公元前255年;塞琉古王朝失去了伊朗南部地區,我們唯一知道的是,這肯定發生在公元前280年到公元前2世紀早期這段時間內。 

但是,敘事史並不是一切,希臘化曆史學家還是在各種讓人震驚的檔案證據中得到了充分的補償。托勒密埃及的沙漠保存了成千上萬的官方和文學莎草紙,揭示了托勒密國家的內在運作機製,其細節的詳細程度對任何更早的地中海社會而言都是無法想象的。公元前3世紀中期,一位托勒密埃及的低級財政官吏考諾斯的芝諾給我們留下了一個兩千多份的巨大商業檔案,大部分與法雍綠洲私人大地產的經營管理有關。法雍位於現代埃及的南部。莎草紙還為我們提供了解托勒密王朝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和精神狀態的便捷途徑。我們可以閱讀私人信件、離婚契約、學校習題,甚至可以看到希臘隱士古怪的夢日記,以及孟菲斯的塞拉皮斯神廟的兩個埃及雙胞胎小姑娘的夢日記:

帕肯月第17天,雙胞胎中的一個叫泰斯的女孩做著夢。在夢中,我似乎正沿著街道走下去,數了九棟房屋。我想返回。我說:“這就是全部,最多九棟。”她們說:“哎呀,你可以走了。”我說:“對我來說有點晚了。”

帕肯月第 25天,托勒邁奧斯在月亮節的夢。我看到泰斯高興地用甜美的聲音在大聲歌唱;我也看到泰斯在笑,她的腳大且幹淨。

除了極少數情況之外,莎草紙一般隻承載著托勒密埃及的內部曆史。在希臘化世界其他地方,我們擁有大量的文獻形式是石刻的希臘銘文。公共銘文和私人銘文所描述的希臘化城市是喧囂之地,很多銘文是長達幾百行的熠熠生輝的散文:國家之間的協約、獻給偉大公民捐助者的榮譽、希臘化國王們的信件;土地銷售、神廟財產清單、有爭議的遺囑、神靈顯現的描述。

位於土耳其西北部帕加馬的一篇銘文有237行,極其詳細地描述了城市管理官員的職責,這類官員負責道路、山脈、蓄水池、廁所和其他公共建築的維護。一份來自邁安德河畔的小城馬格尼西亞的檔案,包含了希臘化國王和城市的六十多份信件和敕令,讓人們認識到城市及其領土的神聖不可侵犯性。在很多情況下,這些文件是唯一留存下來的相關城市的公共文獻,因此對於從亞得裏亞海到波斯灣的希臘公民製度來說,馬格尼西亞的檔案成為寶藏一般的證據。

希臘化曆史學家也可以利用各種類型的實物證據

銘文往往進一步揭示了主要的曆史事件。比如普魯塔克在《德米特裏烏斯傳》(寫於公元1世紀晚期)中用三個短句,向我們講述了公元前287年一場成功反抗“圍城者”德米特裏烏斯王統治的雅典起義。1971年,考古學家在雅典廣場的挖掘工作中發現了一篇很長的獻給某位斯費圖斯的卡裏阿斯的榮譽敕令,這是一位愛琴海地區的托勒密雇傭軍首領。這篇銘文以豐富的、生動的細節描述了雅典革命的過程,開頭如下:

當人們起來反抗占領這座城市的統治者時,他們將敵方士兵趕出了城市中心;不過,莫塞昂山麓的要塞仍舊被占領著,鄉村還處於戰爭狀態中,駐紮比雷埃夫斯的軍隊控製著鄉村,德米特裏烏斯帶著軍隊從伯羅奔尼撒出發來鎮壓城市。卡裏阿斯一聽到城市處於危險中,就選取一千名雇傭兵和他一起駐紮在安德魯斯,給他們支付薪水並提供口糧,以便可以立即馳援城市,幫助那裏的人們,按照托勒密國王對人們的善意來行動;他帶領軍隊進入鄉村,全力保護穀物收成,這樣做的目的在於盡可能把食物帶到城市……(等等)

就是因為這個文獻,我們知道雅典起義得到了“救主”托勒密一世國王(前305—前282年在位)的支持,托勒密一世是德米特裏烏斯在愛琴海地區爭奪霸權的首要對手。現在,卡裏阿斯銘文是我們理解公元前280年代托勒密埃及外交政策的重要基石。

除這些書麵文獻以外,希臘化曆史學家也可以利用那些極好的各種類型的實物證據。從希臘到阿富汗,大量的希臘化城市、聖殿、要塞已經被挖掘出來,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城市是普林恩。位於土耳其西南部的拉特莫斯山下的赫拉克利亞那令人敬畏的遺址,幾乎完整地保存了其全部的希臘化時代的城牆環道,以及配套的塔樓、人行道和衛兵室。我們一些保存最好的希臘化建築的範例來自約旦:靠近現代安曼(猶太曆史學家約瑟夫斯對此進行過描述)的卡斯爾·伊爾·阿卜德要塞是小型的希臘化宮殿,而納巴泰王國的首都佩特拉古城,則讓我們對希臘化晚期都城巴洛克式的城市景觀有了充分的了解。

希臘化時代拉特莫斯山下的赫拉克利亞要塞。

希臘化時代拉特莫斯山下的赫拉克利亞要塞。

相比於古代其他任何時期,黃金、白銀、青銅鑄幣的研究對於希臘化曆史而言都更加重要。幾個主要的希臘化國家——特別是中亞的巴克特裏亞王朝和旁遮普的印度——希臘王朝—我們隻有通過這些國家發行的鑄幣才能有效地了解它們。鑄幣也生動地說明了希臘化世界各個遙遠地區之間有著令人意想不到的文化和經濟聯係。公元前3世紀和前2世紀,歐洲西北部的凱爾特民族第一次鑄造錢幣;這些錢幣幾乎都模仿馬其頓腓力二世(前359—前336)的黃金錢幣,這也反映了主要的希臘化王國廣泛地使用了凱爾特雇傭軍。

馬其頓腓力二世的黃金錢幣。

馬其頓腓力二世的黃金錢幣。

最後,盡管從根本上說當代對這一曆史時期的敘事比較單薄,但希臘化國家還是給我們留下了大量的文學和科學文本。在詩歌領域,赫羅達斯的《抑揚格啞劇》和提奧克利圖斯的《田園詩》都生動地再現了希臘化世界的日常生活;悲劇作家以西結的《出埃及記》把《聖經》中關於摩西出埃及的敘事翻譯為希臘語,並以希臘悲劇的形式表現出來。我們還擁有極其豐富的希臘化時期的數學文獻,其中包括阿基米德、歐幾裏得和佩加的阿波羅尼烏斯的主要著作。“教喻”詩則位於詩歌和科學的交叉處,諸如阿拉圖斯的《物象》(論述星座),以及尼坎德的《底野迦》和《解毒劑》(論述有毒的動物和毒物)。新的發現不斷豐富我們對希臘化時代文學的認識:2001年出版的莎草紙文獻就包括公元前3世紀詩人波塞狄普斯的一百多首新警句。

從前述內容可以清楚地看出,研究希臘化時代的曆史學家可以利用各種各樣的材料進行研究。其中一個附帶的結果是,寫作希臘化時代的曆史是有趣的事情,閱讀其曆史亦是如此。既然在通常情況下,“秉筆直書”的敘事史是不可能的,那我們就可以發揮我們的想象力。很少有古代史著作能夠超越阿諾德· 莫米裏阿諾的《外來的智慧》(1975)、埃利阿斯· 比克曼的《希臘時代的猶太人》(1988)或約翰·馬的《安條克三世和小亞細亞西部的城市》(1999)。現今,威廉· 塔恩已是不合時宜的作家—太因循守舊、過多的道德說教、錯誤的帝國主義觀念—但是他的《安提柯· 貢納塔斯》(1913)無與倫比的開篇,還是充分捕捉到了希臘化時代一些扣人心弦的曆史:

沒有哪一部分希臘史能夠像公元前3世紀的曆史那樣更容易讓我們了解。這是唯一一段至少可以和我們的時代相提並論的時期;實際上,就某種意義而言,這段時期極其現代。我們在那裏能遇到不少我們自己做過的事情,也能遇到不少我們自己所知的問題。薩拉米斯時代和索福克勒斯時代對當時那個時代的人來說,猶如莎士比亞時代或西班牙無敵艦隊時代對於我們現代人來說一樣遙遠。所有的範圍都得以拓展和開放;文明隨著新生活悸動著,有一種迫切嚐試所有事情的渴望。幾乎所有的障礙都被打破了……百業待興;完全就是對新世界進行物質上、社會上、知識上的征服。

作者/[英國]彼得·索恩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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