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梵高,最大的意義是解放自己(3)
如果梵高和克裏斯汀一直走了下去,世上還會不會出現天才梵高,那還真是個問題。苦難仿若他的天命伴侶,不允許任何其他人靠得太近。就在梵高決定要與克裏斯汀結婚的時候,兩個人的裂隙卻一天天擴大了。克裏斯汀準備生養孩子,而梵高將僅有的一點點錢都用來買“貴得嚇人”的油畫顏料,生存與藝術越來越對立,兩個人的選擇南轅北轍。克裏斯汀的抱怨可想而知:
“對於他在做的事情,克裏斯汀是很不理解的。她把他對繪畫的渴望看作是一種代價昂貴的著魔。她知道這是他賴以生存的根本。雖然她並不想反對他的做法,但是他工作的意義、緩慢的進展和對哀痛的表現,她卻完全不能體會。她在家庭生活中是一個很好的伴侶,然而溫森特的生活卻隻有很小的一部分是和家庭生活有關的。如果他希望用語言表示自己的看法,他便不得不采取給提奧寫信的方式,他幾乎每天晚上都要給提奧寫一封充滿激情的長信,把他日間所見到的、所描繪的和所想到的一切都傾吐在信紙上。如果他想要欣賞一下別人的思想和表達方式,他就看小說—法文的、英文的、德文的和荷蘭文的小說。克裏斯汀隻能和他共享生活中的一小部分。但他對此已經很知足了,所以他既不後悔娶克裏斯汀為妻的決定,也不想以那些需用智力的事情為難她。”
他們兩個人終於走到了岔路口:克裏斯汀這個曾經被人遺棄、絕望、瀕臨死亡的女人,“由於有好的食物,有醫藥和悉心的照料變得豐腴起來”。不知不覺間,“她早年的想法和習性也慢慢地回來了。她曾經過著放蕩不羈的生活,曾經淪落街頭,整整十四年她是在酒、黑雪茄,汙言穢語和粗野的男人中間度過的。隨著她體力的恢複,十四年的懶惰習慣,與這一年所受到的照料和溫柔的愛相比,還是占了壓倒的優勢”。她“把手放到他的手上”,平靜地說:“我們正該把這件事結束了……”
愛情有一個最基本的要訣:兩個人一定要在精神上門當戶對。而在這個世界上,有誰能和梵高心靈上息息相通呢?這是一個絕大的難題,絕非素樸的階層感情所能覆蓋。愛情是每個人都希冀的,但不是所有的人都適合結婚。梵高對繪畫太投入了,繪畫中有他神聖而神秘的世界,那是他永恒的伴侶,也是他的終極。前方還有很多麥田、葵花與夜空等待他,還有底層深邃的生活吸引著他,他要義無反顧地前去。
在火車站,他和克裏斯汀道別了,他望著她,“直到火車離站進入到一片炫目的陽光之中,然後,這個女人便永遠地消失在車站煙塵滾滾的黑暗裏了”。
蒙特瑪居街道上的鐵軌,1888
3.創造的力量和才能,那才是他的生命
離開海牙,梵高回到了自己的父母身邊。這是1883年的冬季,此時他父母搬到了紐恩南,荷蘭南部偏東的一個小鎮,兩千多人。在這裏,他又遇上了一位神出鬼沒的白裙女子:每當他去田野畫畫,總是感覺有人在窺視。甚至在他離開畫架去池塘喝水時,回來會發現“未幹的油畫上留下了一些手指印”。不久她就現身了,原來是梵高家的鄰居,名叫瑪高特。
她三十九歲,有一雙“漂亮的眼睛,深褐色,善良溫柔,幾乎帶著一點兒神秘的意味”。她第一次走近梵高,就“驀地用手臂攀住他的脖頸,把嘴唇貼到了他的胡子上”。而且,她告訴他,這是“我第一次親吻一個男人”。她還說:“二十多年來,我一直在渴望著愛上什麼人,然而卻一直沒能如願。”梵高在她眼中十分美好,“你多麼強健啊,你所有的一切,你的臂膀、你的下巴和你的胡須。我以前從沒見過像你這樣強健的男人”。更為重要的是,她渴望的愛與絕大部分女性不同,她的愛是單行道,不需要回報:“我隻想祈求上帝讓我愛。我甚至做夢也不曾想過會有被人愛上的可能。要緊的是愛,而不是被愛。”
瑪高特·貝格曼(1841–1907)
歐文·斯通在這裏為梵高設置了一道複雜的思考題:大為驚異的他連連問瑪高特:“你愛上我了?你真的愛上我了?然而為什麼呢?”已經三次愛情失敗的他,絲毫不覺得自己是個能被女人喜愛的人。而眼前這個女人愛得如此主動、如此誇張,究竟來自什麼樣的動力呢?很顯然,絕不是因為梵高如她所說的那樣“強健”,事實上梵高漂流的生活使他備顯疲憊和單薄。真正的緣由隻能是瑪高特自身,她太盼望愛情了,她們家的五姐妹都渴望愛情,但都是單身。能不能打破這“母胎單身”的困境?她每天早上醒來,都對自己說:“今天,我準會找到我要愛的人!別的女人都做到了,我為什麼做不到呢?”她興奮地對梵高說:“我的生日一個接一個地過去了,三十七、三十八、三十九。我不能眼看到了四十歲還沒有戀愛過。後來,你出現了,溫森特。現在我也終於愛上了!”
這突如其來的愛情使梵高“顫抖了”,他情不自禁,“把這跪著的女子摟過來,被她洶湧澎湃的熱情吞沒了”。他沒有想到,瑪高特的“愛”背後其實是一個“何時出嫁”的人生問題,而不是單純的感情。梵高的出現,是她的一個嶄新的選項,但不是愛情的唯一。“愛情”使她成為一個“完整”的女人,不再是驚心觸目的空白,但是,如果這種愛帶來了更大的問題,打開了更大的困境,這“愛情”便不得不放棄了。
進程果然如此,他們的戀情激起兩邊家庭的強烈反對。瑪高特的“姐妹五個全不結婚,比奇曼家就能夠嚴陣以待共同麵對外界。瑪高特的結婚對村裏人來講,將是她那些姐妹嫁不出去的有力證明”。她們的母親認為,為使自己的其他四個女兒免遭更大的不幸,瑪高特的幸福就變得無關緊要了。在家人無比沉重的壓力之下,瑪高特“眼睛哭腫了”,給了三十一歲的梵高一個“絕望的擁抱”,筋疲力盡,“皺紋爬上了她的麵頰,往日的憂鬱重新回到她的眼睛裏,她的皮膚變得灰黃、粗糙,她右嘴角的那條紋路更深了”。
眼望此時的瑪高特,梵高豁然意識到,“他從沒有真正愛過她,也未曾真正想娶她”。瑪高特也幡然明白:“我生在紐恩南……最遠就到過埃因霍溫。”她知道自己的限度:“我這一生從來也沒有和任何人為任何事情鬧翻過。”最後,她告訴梵高:“我愛你!永遠不要忘記,在你一生中,我愛你超過了任何別的女人。”
隨後,她服毒自盡,但被救回。
經曆了這場情殤,梵高不宜久留,前往比利時的安特衛普,在皇家美術學院短暫地學習了幾個星期,1886年3月,他來到巴黎。
麵對這座塞納河畔的藝術之都,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德加、莫奈、修拉等人嶄新的畫風,讓他渾身顫動:在這些新藝術家的畫作中,“平塗的、薄薄的表麵沒有了,情感上的節製不見了,歐洲幾個世紀以來把繪畫浸泡在裏麵的那種‘褐色肉汁’也蕩然無存了。這些畫表現了對太陽的狂熱崇拜,充滿著光、空氣和顫動的生命感。……在溫森特見過的上百幅油畫中,沒有一幅在明亮、空靈和芬芳上,可以比得過這些富有光彩的畫。莫奈用的最暗的顏色,也要比在荷蘭所有美術館中能找到的最明亮的顏色亮許多倍。他的筆法獨特,無所顧忌,每一筆觸都清晰可見,每一筆觸都是大自然韻律的組成部分。一大團一大團鮮豔而溫暖的顏色,使畫麵顯得厚重、強烈,而且富於跳躍感”。
露天咖啡館,18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