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三千年青銅文化在回響 (6)
二
送走了大唐的爐火和風煙,有宋一朝,銅陵迎來了宋詩的“開山祖師”梅堯臣。梅堯臣是安徽本地人,老家宣城離銅陵不過百餘公裏。宣城古稱“宛陵”,後世便尊稱梅堯臣“宛陵先生”。皇祐五年,梅堯臣本在杭州永濟倉做監官,主管糧倉事務。是年母親病逝,便解官歸鄉,扶母親靈柩回宣城守製。路過銅官山,當礦山深處傳來日夜不息的鑿山采銅聲時,詩人雖尚在喪母之痛中,仍按捺不住心悸,寫下《銅坑》一詩:
碧礦不出土,
青山鑿不修。
青山鑿不休,
坐令鬼神愁。
好一句“坐令鬼神愁”啊!采礦的工人裸露著青銅色的身軀,與山岩通體一色,他們手持金屬采掘工具,躬身俯臥在黑暗狹長的礦坑中,艱難地揮動著雙臂。他們一錘一鑿攻擊山岩,仿佛也在攻擊自己的軀體。身體是采礦人寄予生存希望的最大本錢,揮動臂膀舉起鉛錘,也是在攪動生活。陶淵明有詩雲:“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人體的最終歸宿在大山深處,這些采礦的工人理應體會得更早更精。
忽想起古希臘雕塑,十分擅長為雄強有力的身體塑形,到了文藝複興時期,健碩的身體又再次回歸藝術家的視線,成為藝術家審視的對象。那些競技體育場中的運動健將,或是《舊約》神話中的英俊王子,多少帶有藝術家謳歌力量與人性的美而刻意附加的魅力。若是米隆或米開朗基羅,穿越到宋朝的銅陵,像梅堯臣一樣見到采銅的場景,再將之訴諸雕塑形象,想必較之於流傳後世的《擲鐵餅者》和《大衛》,也不會失色。
宋詩很有意思。在華麗的唐詩的蔭蔽下,宋詩仿佛失去很多闡釋的空間。人們似乎覺得,唐詩才是天才詩人們逞才使氣的天地,宋詩就是玄經義理的枯燥圖解罷了,怪不得魯迅說:“一切好的詩,到唐代就已經做完了。”我相信錢鍾書的論斷:“詩分唐宋,唐詩以風情神韻擅長,宋詩以筋骨思理見勝。”讀唐詩像是吃荔枝,一顆剝開入口,晶瑩剔透,滿頰生香。讀宋詩像是嚼橄欖,初入口清苦幹澀,回甘卻在咀嚼之後,值得花時間讓口腔與之慢慢廝磨。